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桥。
(一)
我的老家是一个坐落在四面环山的小村庄,很穷,很落后。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老人小孩,能干活的青壮年基本很少,村里的老人说他们都走出去了,就不会想回来了。
这些走出去的人里包括我的父母。
那时候我还小,大概五六岁,也不知道留守儿童是什么概念,只知道阿妈拿着一块枣泥糕让我捧着吃,然后她把我背在身后颠了颠,我乐得直笑。在一旁的阿爸则双手提着一袋米和一桶油,两个人一起把我送到了小叔家。
我没吃过那么香甜软糯的枣泥糕,啃得我流了满手的口水,还是小叔拿了手帕帮我擦了擦。我不清楚阿爸阿妈背着我偷偷对小叔说了什么,阿妈一直捂着脸,而阿爸也变得沉默,只有小叔开口问我累不累,想不想睡觉。
隔天我是在小叔的床铺上醒来的,没看见阿爸阿妈的身影。
“阿妈?”
这是我醒来的第一句话。
“安安醒了呀,还想不想吃枣泥糕?”
“嗯!”我猛地点头。
或许是枣泥糕的诱惑力太大,我一下子就忘掉了自己问出口的问题,小叔拿小手帕帮我擦脸,还拆了一把新的大人牙刷想帮我刷牙,小叔只敢轻轻捏开我的下巴,但是无论怎么调整姿势都不顺手。我笑小叔的力气没有我阿妈大,以前阿妈帮我刷牙的时候可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
不过其实我会刷牙,但是阿妈没把家里那只小牙刷给我拿过来,我只好将就着用那只新的大人牙刷,一下子就把我小小的嘴巴填满。
“待会儿小叔给你做只新的。”
小叔可能被我鼓成松鼠的模样给逗笑了,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大白牙,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转身就去屋外找木头开工。
小叔的手很巧,什么东西在他手里都能“变废为宝”,我很喜欢看小叔拿着木刀一下下把原本平平无奇的木头桩子变成好玩的东西,有竹蜻蜓、不倒翁、鲁班锁……多得我数不过来。听隔壁屋的张大爷讲,小叔不仅手巧还心善,他是我们村里唯一的青年壮丁,哪家的房顶漏雨了,哪家的农具坏了,甚至是老人家提不动东西了,喊我小叔一声准给安置妥当。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村里头的老人们夸小叔的时候总要加一句:“他的心太软。”
我不知道怎么个心软法,脑子里只想着小叔的心再怎么软也比不过枣泥糕的软糯。
已经好些天了。
饶是再怎么用枣泥糕哄我,我也知道自己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阿爸和阿妈了,小叔急得团团转,他一不到三十的大男人,没结过婚更没生过小孩的,被我这小不点的哭嗓吓得束手无策。飞向空中的竹蜻蜓哄不了我,滑稽的不倒翁也逗不了我开心。
小叔抓乱了他的发,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笨拙地用他的大手轻抚着我的后背。
“安安不哭,安安不哭。”
哭累了的我直接枕着小叔的肩膀睡过去,也不知道在那之后被我的哭声吵醒了的张大爷还特地过来从隔壁过来看我。
“我说阿瀚呐,你就是心软,她爸妈这样肯定没打算回来,你真要给他们带孩子?你都还没讨媳妇儿就有了一个拖油瓶,要为自己想想啊。”
“没事儿,安安很乖。”
“哎哟,我这老头子反正说的话也不中用,你要是愿意,我让你张姨给你留意留意,帮你说个媒?”
“哎哟,大爷您真不用替我费心,前些天给您做的乘凉椅还用得惯不?”
张大爷一听乐开怀,转脸又夸起小叔的手艺,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不清他们说了多少话,只等张大爷走后,我才又睁开眼,看见小叔躺在我身侧,用手拍我的肚子,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哄我继续睡。
“月儿弯弯高高挂,小儿乖乖入梦乡。”
小叔的声音完全不粗,语调和阿妈给我讲故事那样相近,温温柔柔的,我努力往前拱了拱脑袋,像以前依偎在阿妈怀里那样安分地继续睡。
迷迷糊糊间,我攀紧小叔的手臂呢喃着。
“阿妈,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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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孩总会在莫名其妙的时间点变得懂事。
在好几次问不到阿爸阿妈的去向后,我选择不问了,我也知道问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小叔对我比我阿妈还要好,拿好多阿妈不让我吃的零食给我吃,也不嫌我蛀坏了牙,只叫我要细嚼慢咽。旁人都羡慕我有位好小叔的时候,我便下决心把他当成阿妈那样对待,甚至装睡借着梦话对小叔喊阿妈,不过总被小叔认为我是太想他们了,每每如此,小叔总会新做一些玩具缓解我的思念。
要不要直接改口?我其实是这样想过的,但是大人好像都不懂小孩的心思,正如我也不懂大人的想法一样。
听说小叔前一段时间一直在城里帮人开车运货,有开车的经验,所以村里产的一些农作物都交给他运到城里卖,虽然这中间赚的并不多,但是够我们叔侄用。
小叔去镇上出货需要花上半天时间,因为村里没通路,和城镇离得最近的道儿却被一条逢雨就湍急的河给拦住。河上原本有座老木桥,年代已经很久远,两端的桥头也都腐烂,只剩下了几根长棍支撑着。虽然说是桥,也没见有人敢从这桥上过。
过了好久,我也记不清是多久,大概是我终于穿上了花棉袄的那天,桥塌了。村里好多大爷大姨都赶趟凑热闹,纷纷在传有大事要发生。而我还在院子里玩着小叔给我新做的苹果积木,几个大我几岁的哥姐儿靠在院门喊我。
“安安!你要有小婶啦!”
“你要有小婶啦!”
他们围着我转,和平时拍手唱着儿歌完全不一样。我当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捂住嘴笑,莫非也和我一样蛀坏了牙?
小婶这个词汇对当时的我来说有点陌生,在我意识到这个家以后会有陌生人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我的内心是排斥的。
那个人会不会对我不好,那个人会不会让小叔对我不好……这种天真的孩童思想在我脑海中盘旋。已经失去父母关怀的我不愿割舍从小叔那里得到的爱,当那名所谓的小婶踏入家门时,我开始大哭反抗,我知道小叔是拿我没辙的,我也知道他会哄到我高兴为止。
“安安乖,这是怎么了?”
小叔略带歉意地看向身后被自己带进家门的人。
“她平时很乖的。”
“呜呜啊啊——”
我指着小叔身后那个陌生人,哭得越发厉害。
小叔只好将我抱起来,又对那个人说。
“我先哄哄她,你在这等我。”
那个人只是点点头,没有挪动脚步。
小叔把我抱到里屋,让我坐在板凳上,又从老式的橱柜里拿出个瓦罐来,我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那是小叔自己花好长时间才熬出来的麦芽糖块,黄灿灿的特别诱人,当然要花费的精力也特别多。
小叔每次去镇上就会带一些糖块拿去卖掉,听隔壁张大爷讲镇上的人管这种糖叫手工糖,还说城里人讲究,非得套个新鲜名称才能卖个好价钱。
“安安吃不吃这个?吃了就不能继续哭鼻子了。”
这是能维持生计的东西,小叔不肯让我尝,因为他知道我嗜甜,吃了指不定就停不下来了。我也知道这是能给我换新衣服的东西,几乎不会主动缠着说想吃,即使我是真的很馋。
我攥着一块直接就往嘴里塞,小叔笑着拦住我的手,细心替我剥开糖纸,又拍拍我的背顺了顺我的哭嗝。
“安安,你刚刚看见了吧,那个高高的叔叔,他以后要和我们住一起了。”
小叔话音未落,我又开始哭嚎起来,甚至把刚含进嘴里的糖块也吐了出来。
“安安,你再这样我就……”
小叔站了起来,脸上不再挂着笑,他知道我在胡闹。
我第一次见到小叔这么严肃,脸上的鼻涕眼泪也都不管了,生怕小叔学阿爸阿妈一样要丢下我。我咬着嘴唇不敢再哭,高高地向小叔举着双手要抱。
“啊啊……”我讨好地啊了几声。
小叔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半蹲下来抱着我。
“安安,以后不能这么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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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个高高的男人和小叔睡在一块。
因为小叔家就一张大床,小叔怕我睡他俩中间会嫌挤得慌,特地给我做了一张小木床,只有大床的一半大。
我窝在小叔怀里睡习惯了,一开始还不乐意一个人睡小床,小叔没法,只好用两块麦芽糖哄好了我。
那个男人刚进门的时候,身上穿着的是破破烂烂的花裙子,全沾满了泥,头发也是长长的,挡住了半张脸。小叔忙前忙后地烧了一大桶热水,放在院前让那个男人洗澡。
天寒地冻,澡盆子里的热水很快就会变凉,那会儿的我刚被小叔训完,不停地吸溜着鼻涕,只敢躲在里屋门后偷看。
当小叔替那男人拿了衣服准备离开时,他扯住了小叔的袖子,什么也不说,就指了指小叔和澡盆子,小叔一开始也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要我帮你吗?”
那男人没有犹豫地点点头。
小叔脸上有点局促,不过很快地,他搓了搓手,替男人脱掉身上的那件花裙子,因为小叔一直挡着,澡盆子也高,我只看得见那男人脱下裙子后裸露着的后背——有我胳膊那样粗的红痕,深浅不一的颜色,没有一块好肉。
小叔像是愣住了,他不知道是先把手里的脏衣服扔掉还是先替男人浇水洗澡。不过那男人倒是没所谓,抓着小叔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搭,示意小叔帮忙。
除了哗哗的流水声,还有小叔的说话声。
“你能听懂我讲的话吗?能就点头。水会不会太烫?怎么都是伤?这里疼吗?”
“我帮你洗头,把脸抬高,我会小心不碰到伤口的……唉真是造孽。”
“弄疼你的话,要告诉我。”
后来我开始发困,只知道隔天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个男人窝在小叔的床上睡觉。小叔应该是去帮忙干农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那个男人。
他身上穿着小叔的衣服,头发还是长长的,依旧看不清脸,我好奇心旺盛,想用手去拨开,哪知男人一下子就惊醒了,蹭地一下坐起,立刻抱着双臂蜷缩在床角。
我被吓了一跳,皱着眉,用手指着他啊啊乱喊。
男人似乎才回过神,他看了看我,然后敏捷地跳下床出了里屋。
我也立马爬下床,套上棉鞋跟着他走了出去,发现男人不在院子里,厨房里头却不停地发出声响,我颠颠地跑过去,就看到男人在揉面团。
他把白色的面团捏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又将每一小块都扽长,往空中甩成长条。
我看得痴了,扶着门框继续看男人熟练地抱柴火和废纸开始烧火。炊烟袅袅,男人将桌台上现有的番茄和鸡蛋一起加到那滚烫的锅中,没过多久,男人盛出了一碗面条来。
香味扑鼻,我不争气地流下口水。
男人端着其中一碗,走到我跟前蹲下来,腾腾而起的热气让我越发看不清他的脸,但很奇怪,我觉得他在笑。
等小叔回来的时候,男人已经喂我吃了半碗面条。我挺着小肚子指向碗里那块鸡蛋,又张了张嘴,男人会意,用筷子分成小块往我嘴里送。
小叔见我俩其乐融融,脸上虽然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欣慰。
我跳下板凳,蹬蹬地小跑着,拉住小叔的手想要让他和我一起吃面条,而男人也放下筷子,跑到厨房捣鼓了一番,端出另一碗热乎的面条。
“这是你做的?”
小叔问了问男人,他点点头。
“那你吃了吗,一起吧。”
可男人摇了摇头,把碗向小叔面前推了推。
柔软的鸡蛋和红彤彤的番茄块码满整个碗面,看起来更加可口。我又不争气地盯着小叔面前的那个大碗吞了吞口水,总觉得小叔那碗面里放的鸡蛋比我这碗里的还要多。
就在小叔说我是小馋猫时,坐在一边的男人肚子突然咕咕作响,我才记起男人喂我吃面条的时候根本一口都没吃。
不吃饭,是会饿的。
男人自知窘迫,捂着肚子准备走开,小叔像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握住了男人的手腕,强行拉着男人坐到自己旁边。
“一起吃,这里不像以前你呆的地方,别担心。”
我听不明白小叔说的什么以前现在,只清楚地记得男人当时吃了一口面条,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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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以为男人和我一样,不会说话。
第一次听到男人开口,是小叔替他剪掉那烦人的长头发的时候。
“阿瀚,你用这个呗。”张大爷总是那么热心肠,他拿来了一套用具,里面有剪刀和推子,说是借给小叔用。
“谢谢大爷。”
“别客气,想当年我也是剪发的一把好手,不过现在老了,手脚容易哆嗦,不然我能剪得像模像样的。”
张大爷指了指坐在板凳上的男人,男人坐得笔直,看见小叔接过剪刀的时候浑身都不敢动弹。
可能是发现了男人的异样,小叔又把剪刀刀尖向着自己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担心,不会伤你。”
小叔叫站在一旁的我帮忙拿梳子过来,我立刻跑腿照做。
男人的头发已经长到及肩,远远看确实像个女人,我忽然想到他刚来那会儿,和我一起玩的几个哥姐们说的话。
安安,你要有小婶了。
这个男人会是我的小婶吗?
小婶可是会和小叔结婚生小孩的人啊。
正当我托着下巴胡思乱想间,小叔已经剪掉了好些头发,地上都是长短不一的黑色发段。
男人的脸也渐渐地露出来。
那是我见过的除了小叔以外最好看的人。
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和红红的嘴唇。男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要是拿小叔作比较,可能就是比小叔的皮肤白这一点更胜一筹。
小叔的手实在是巧,不多一会儿,男人就拥有了一顶干净利落的短发,看起来还真像模像样的。
小叔拿了条干净的手帕,替男人擦掉脸上沾到的发碎,两个人凑得近,小叔直夸男人的样貌好。
“谢谢。”这是男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低低的,有点哑。
“你会说话?”小叔有点惊讶,“那怎么还说你是个哑巴。”小叔忽地想到什么,神情也有些变了。
“不提那些了,你如果会说话的话,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还是说你没有名字?不过我也不太会起名字……”小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龚,俊。”
“龚俊?”
“龚俊。”
男人抓过小叔的手,摊开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男人是识字的,这让小叔颇感意外,但意外过后又是满满的可惜。
“你看上去也不大,那我以后就叫你阿俊好了,这小姑娘叫安安,是我大哥的孩子,不过现在跟我一起生活了。”小叔挥手招我过去,我怯怯地抱着小叔的大腿,只露出一只眼睛去看那个叫龚俊的男人。
“安安。”
龚俊叫了我的名字,嘴角浅浅地往上提了提。
笑得可真好看,我单纯这么想。
“安安她说话慢,但是聪明,不过还得有人慢慢教她。”小叔摸了摸我的头发,蹲下来和我平视,说我得管龚俊叫哥哥,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嗯。”我点点头,又对着龚俊“啊”了一声。
“她这是在叫你。”
龚俊笑得更灿烂了,他又看向小叔说。
“叫俊叔,也可以的。”
“都行,反正我也不讲究,啊对了——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叫张哲瀚,哲学的哲,浩瀚的瀚。”
“哲瀚。”俊叔歪了歪头。
“对。”小叔点头肯定。
“哲瀚,好听。”
那时候的我浑然没有察觉,为什么俊叔对小叔的笑那么不一样,又为什么我的小叔听了那句夸奖之后,羞红了耳朵。
隔壁的张大爷过来拿回剪刀时,还被俊叔吓了一跳,说哪来的大小伙子,小叔解释了一番,张大爷才恍然。
“哎哟,村里人都以为你救下的是个姑娘,还等着你娶他过门呢,你看看现在,他又不能给你留后代,又……”张大爷又说了一通老旧的言辞,小叔只是笑着听。
“谢谢大爷关心了,我看这小伙也挺好的,就多双筷子的事儿。”
张大爷临了又说。
“唉,你就是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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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小叔是在桥塌的那天救下俊叔的。
暂且不说那座桥的老化程度——只要下一场大雨就能被冲断的桥,却是村里人的“信仰”。不仅因为这桥存在的时间长,还因为它是这座村庄和外界相通的连接,是这座村庄并不那么“守旧”和“被人遗忘”的唯一证明。
可是桥塌了。
村里人纷纷把矛头指向俊叔——因为只有他是突然出现的外来人。不知从哪里传出的谣言,但听起来有点可笑:说他忽男忽女,叫人被他迷得团团转,实际上为了嗜人魂魄,贪人钱财。
其中被俊叔迷得团团转的有小叔和我。
小叔从来都不信鬼神,也知道这些言论不过是村里人乱嚼舌根的通病导致的,虽然不用理会闲言碎语,但俊叔现在还要在村子里继续生活的,接受总比排斥好。
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根治源头。
我也不知道俊叔从哪学来那么多花样儿,面团能在他手里变成一只只白胖的兔子,萝卜经他手也能变成翩翩的蝴蝶,连大葱叶都能被俊叔用来编篮子。
但是俊叔的厨艺才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俩能因为一碗简单的番茄鸡蛋面而缓和关系,自然也能因为俊叔每天做的不带重样儿的菜肴变得更亲近。有时候小叔还会吃酸,说俊叔看上去更像我的亲叔叔。
一碗甜丸汤下肚,我满足地咂咂嘴,跟在俊叔的屁股后头看着他洗碗。俊叔的手掌很大,手指也很长,我想这或许就是他厨艺精湛的秘密武器。
小叔也会做饭,不过基本以粥糜为主,因为他总在村子忙里忙外的,自然选择最简单省事的。可惜我嘴挑,吃惯了俊叔做的饭菜,便再也不想过只喝清淡粥水的日子。
“啊——”
我抱住俊叔的大腿来回晃,表示我很满意,俊叔洗完碗且甩干手上的水后才把我抱起来,双手撑着我的腋下举得高高的。
“安安要飞起来咯~”
俊叔总会这么带我玩,逗得我咯咯笑。
“阿俊。”
小叔不知道在里屋捣鼓着什么,俊叔一听见他的声音,立马把我放下来,三两步跑过去,我像个小跟屁虫,蹬蹬地也赶过去。
“这些工具拿着,待会跟我去山上选木头。”
“选木头?”俊叔抱着木锯反问。
“嗯,最近雪化了不少,趁着还没长新芽,选块好木和我一起去修桥。”
“啊。”
我拍了拍自己,和小叔表示自己也要去。
“安安,山上有大老虎,专吃你这种小兔子。”
我一脸无所畏惧,又扯了扯俊叔的手。
“安安乖乖待家,等俊叔回来给你做粉条。”
粉条是我没吃过的东西,我立刻点点头答应。
“瞧瞧,现在都只听你的话了。”
小叔捏了捏我的小脸蛋。
“就爱缠着俊叔要吃的,你看你的脸都圆乎了。”
我躲在俊叔身后吐了吐舌头,调皮地向小叔做了个鬼脸,自己乐得咯咯直笑。
“小孩,都这样。”
俊叔摸了摸我的脑袋,又一脸正色地问小叔。
“那个山上,真的有大老虎吗?”
这下轮到小叔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怎么也跟小孩似的,要是真有的话,这里的人早就成了老虎的腹中餐了。”
“我是想说,要是真的有,我可以保护你。”
小叔还在抹掉眼角笑出的泪,听见俊叔的话,手上的动作突然一滞,尔后拍了拍俊叔的肩膀。
“如果真的有,我也不会带你一起去。”
我没看懂两个人之间的眼神碰撞,但是听懂了他们的意思,于是我走到他俩中间,各自牵起他们的一只手。
“啊。啊。”
如果真的有大老虎,我也可以保护你们。
“算你有点良心,馋猫一个。”
小叔捏了捏我的鼻子。
“啊。”我晃了晃俊叔的手。
“这不是才刚吃完早饭,怎么又要问你俊叔吃什么了?”小叔对我的贪吃程度表示震惊。
“啊啊。”我摇了摇头。
“安安不是问吃什么。”
“那她这个意思是?”
小叔对自己第一次会错意感到意外。
“不过也差不多,就是希望我赶紧回来给她做粉条的意思,对吗安安。”
我满意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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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俊叔和小叔自打修桥的那天起,每日基本都是早出晚归,偶尔临近中午,俊叔会赶回来做饭给我吃,但这样跑来跑去总是很花时间,于是他打算晨起后在锅里熬粥。
不同于小叔的熬粥法子,龚俊会在粥里下点鸡蛋青菜,这样小火一直熬到中午的味道是最好的。张哲瀚又邀孤身的张大爷到中午就过来陪我一起吃饭,当然只要替我这个半大小孩盛好粥就行,而他们俩时常只揣着两个大白馒头就出去干活,我知道那样肯定不顶饱。
不知不觉已经开春,我换掉了身上的花棉袄。听张大爷说现在河面上结的冰已经变得薄,他有点担心修桥的两个人。
“希望顺利哟。”张大爷这样说着,然后呼噜噜地又喝完一大碗龚俊亲手熬的粥,锅也快见底。
“啊,啊。”我不想让张大爷喝第三碗,于是拿过张大爷的筷子,放进了水池子里,哪知大爷根本不懂我的心思。
“哎哟,安安还想帮老头洗筷子吗?可老头子我还没吃完呢。”
我没了话,只好进了里屋蹬掉脚上的鞋上床睡觉,可院里传来吃饭的呼噜声吵得我心烦。
明明煮了一大锅呢,大爷每次都这么能吃,张哲瀚和龚俊回来就没得吃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突然特别想去找他们。小孩的心思来来去去得很快,行动力也一样。我立刻跳下床,穿上鞋急忙跑出屋,因为太急所以撞上了门框,感觉有什么东西掉进了嘴巴里,我吐在手心里——一看全是血。
这把我吓坏了,原地坐着就哇哇哭。
我很久没这样哭了,把在院里坐着的大爷也吓了一跳,他颤巍巍地走过来要扶我起来,可我一个劲儿地顾着闹。
“阿妈!啊啊……”
大爷只好出门去找他们两个人。
后来张大爷说,那两个人当时正扛着一根原木走在结了冰的河面上,看上去很重,但一听我有事立刻抛下东西什么也不管了,火急火燎地跑回家。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后来那河上的冰面突然碎裂的事情,如果当时没有着急回家的话,或许我就再也见不到龚俊和张哲瀚了。
龚俊见我满嘴满手的血也是吓了一跳,赶紧把我抱在怀里哄,还是张哲瀚经验丰富,他扒开我手心里的东西,才发现是我的牙掉了。
“没事没事,安安这是换牙啦~”
我趴在龚俊的肩头,牙血全都蹭在他的衣服上,张哲瀚站在他身后让我张开嘴巴。
“哟,掉的还是门牙。”
张哲瀚帮我擦干净嘴边的血迹,让龚俊带我去漱口,然后将我掉的门牙就水冲了冲,放在我的掌心里。
“安安,这是你的门牙,老话说上牙扔土里,下牙扔房顶,扔了之后你的新牙齿就能很快长出来啦,还要并脚尖扔,新牙才能长齐。”
我看着我的乳牙,似懂非懂地跟着说。
“牙,嗯。”
这是我除了“阿妈”之外会说的第二个字词。
张哲瀚一惊,他双眼放光地让我再说一遍。
“牙。”虽然听起来有点漏风,但我的发音很准。
张哲瀚高兴地把我抱起来,指了指自己,企图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会我。
“安安,叫小叔,小~叔~”
“啊…啊…”
“小~叔~”
“啊…阿妈!”
“哎呀是小叔啦,不是阿妈。”
“阿妈!”
我窝在张哲瀚的肩侧,不停地喊着阿妈。
“看样子这孩子已经到了启蒙年龄,是不是得教她点东西了?”张哲瀚看向龚俊,龚俊同意地点点头,说自己可以教我识字。
“安安,让俊叔当你的老师好不好?”
“师?”我指了指龚俊。
“对~我来当安安的老师。”
“安?”我又指了指自己。
“对~你就叫安安~”
“明明都听得懂啊,安安再叫我一遍,小~叔~”
张哲瀚一直很疑惑我为什么不学着他发音。
“啊…啊…阿妈!”
我又笑起来,龚俊似乎是能猜到我的心思,也站在我这边,劝说张哲瀚放弃教学念头。
“算了,叫错就错了吧,反正我们安安也会慢慢长大的,以后总能叫对的。”
小叔笑着拍了拍我的头。
我皱着脸摇摇脑袋,这怎么会叫错呢?在我心里,小叔早就和阿妈一样了。
我扭头去寻俊叔,希望他能替我跟小叔解释一番,却发现他的眼睛一直没从小叔的脸上移开。
那个眼神我永远也忘不掉。
那是难以言说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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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的第二个门牙掉落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月有余。自从有了第一次掉牙的经验,这次的我甚至直接上手拔掉那摇摇欲坠的牙根。
“牙,掉。”
我把牙齿摊在手心展示给小叔看,他点点头让我自己去处理,皱眉继续翻看自己手里的本子,那是他每天晚上回来写写画画的本子,用他的话来说叫修桥用的设计图。
当我并着脚尖,刚把门牙往隔壁大爷爱惜的新土里丢的那刻,小叔突然咣当摔在地上,他兴奋地挥着那本子中的一页,脸上的愁云完全消失。
“找到了!找到木梁支撑不住的原因了!”
我看向小叔,没一会儿他就拿着长尺和锯子往外奔去,应该是去河岸边找俊叔了。
我原先是不关心修桥的进展的,不过从近段时间俊叔和小叔减少了外出次数来看,可能真的遇到了修桥的困难,不过我想刚刚小叔那一跤,可能摔出了新的解决方案。
刚扔牙的时候被小叔吓了一激灵,于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果不其然,我的右脚往后撤了一小步。
我突然有点担心自己的牙会不会长不齐。
晚些时候,我打算要问小叔这个牙不齐的事儿,但是他叽叽喳喳地逮着俊叔说个没完,眉飞色舞的,一直在讲下午自己是怎么从几张图纸中看出门道来,又说新桥的基底搭建成功没有俊叔的帮忙肯定十分困难……
“要是让大家都知道,你为搭桥出了这么大的功劳,村里人肯定都会夸你和接纳你的。”小叔讲着讲着就笑了,俊叔默默给小叔添了米饭,又把最后一块红烧肉往他碗里放。
“快吃吧,饭都快凉了。”
“哎!行!”小叔扒了好几口米饭,又把那块肥美多汁的红烧肉往俊叔的碗里夹。
“你出的力气多,得多补补。”
我眼巴巴地看着那块肉挪来挪去好几趟,就是不进我碗里,我捧着碗大声说。
“阿妈!肉!”
“你个小鬼头!门牙还没长齐,啃不了肉。”
小叔说完当着我的面咬了一口红烧肉,然后剩下的全给俊叔。
“我给安安夹鸡蛋吃,软一点。”
俊叔也不讲究,直接就着那块被小叔咬过的红烧肉吃进肚子里,然后给我夹了一筷子的鸡蛋。
“阿妈!坏!”
我一边嚼着鸡蛋一边当面说着小叔的坏话。
“我说阿俊,你怎么什么字都教她说啊?”
“你不也说过了,是安安聪明,她学得快。”
“都跟你俊叔学这么久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小叔?叔字很难发音吗?”小叔挠了挠后脑勺。
“难。”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幸亏俊叔拦着小叔,不然我又得受几个脑瓜崩。
“都吃着呢?”
张大爷又来串门了,这次他手里拿了两个大梨,都是他自己种的,前不久我还去偷偷摘过。
“大爷,真不巧,我们准备收桌子了。”
“没事儿,我看安安应该爱吃梨,就摘了两个大的过来。”一番话叫我羞红了脸,大爷一定是看到我偷摘梨了,我接过梨摇摇头,又还给大爷。
“嘿,这小姑娘怎么回事,难得一见啊,大爷送你吃的还不要了?”大爷一脸不在意。
“跟大爷说谢谢。”俊叔牵着我的手示意。
“谢,谢。”
说完我就跟着俊叔跑到水池子边,看着他洗了洗,然后用小刀切成块,浇了点话梅汁,装盘。
“为什么刚刚不跟大爷拿梨?”
俊叔能很快察觉我的情绪变化,他轻声细语地问我。
“我,梨,摘。”我加上了肢体动作,俊叔很快就理解了我的意思。
“安安,想吃梨可以跟我们说,不能做偷偷摸摸的事情。还有啊,这样会让大爷伤心,你想看给你带梨吃的大爷哭鼻子吗?”
“哭?”我摇了摇头。
“那应该要跟大爷道歉,待会去和大爷说声对不起,知道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
不知大爷和小叔说了什么,等俊叔和我把果盘端过去后,连我都能发现大爷和小叔两个人的神情透露着古怪。俊叔给大爷拿了一块梨,大爷摆摆手拒绝了,说要回去躺着。
“真别说,你们仨现在倒挺像一家人的,要是小龚是个姑娘的话,我这老头都不用跟着操心阿瀚的后半辈子了。”
“大爷,您这话说的不对。”小叔接过话茬。
“我哪儿说得不对了?”
“不管阿俊是男是女,都好的。”
大爷愣了一会儿,随之了然笑道。
“是啊,是啊,都好都好。”
我只当大爷年纪大了说胡话,什么叫挺像一家人的,俊叔和小叔,还有我,就是一家人。
我抬头望了望两位大人,他们竟然都错开了脸,两颊也有些红,不知道是不是热的。
不过我也没多想,心里还记着俊叔教导的话,赶紧跟上大爷的脚步。
“安安还有事吗?”
我手指绞着袖口,犹犹豫豫的。
“梨,摘,对不,起。”
大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望着远方。
“安安,以后要对你的两位叔叔很好,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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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初春的芽抽条得最快,没一下子就成根成桩。我和那新芽的生长速度不相上下,以前坐在床边,我的双脚是完全够不着地儿的,现在下床也不用连蹦带跳了。
俊叔说因为我长得快,小叔说因为我吃得多。
估计这也是我为什么后来和俊叔比较亲的原因。
新桥的修建快竣工了,两个人又恢复了之前早出晚归的作息,我也开始学会独自在家看火和熬粥,甚至不等张大爷自己上门,我也会盛好一碗粥给他送过去,小叔和俊叔对懂事的我很是放心。
我知道村里的小道是没有路灯的,晚上光线不好不利于开工,基本上等天一黑,小叔和俊叔就收拾东西回家。
不过最近他俩回来得总有些晚,我搬着木凳坐在院前托腮等,经常远远地就见到他们黏在一块儿走,虽然夜黑,我也能清楚地看到小叔和俊叔两个人是牵着手的,牵得很紧,快到家门的时候才松开。
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也一直避开我。
其实我知道每天晚上俊叔都是暖完被窝后才喊小叔睡觉,我知道小叔永远都是将盘子里最后一块肉留给俊叔,我知道俊叔会帮小叔挑脚底的水泡,我知道小叔会把最暖和的大衣留给俊叔穿……
问我知道什么?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他们的关系比麦芽糖块还黏乎,根本分不开的那种。
一家人,又怎么会分得开呢。
“安安,别一直在外面等,风大容易着凉。”
俊叔牵起我的手,小叔拿起我的小板凳准备先进门,我喊住了他。
“阿妈!”
“怎么了?”小叔已经习惯我这么叫他。
“牵!”我伸出空着的小手。
小叔笑出声,然后把手递给我。
我站在原地,左手牵着俊叔右手牵着小叔。
“进屋啦。”小叔出声催促。
我向左看看俊叔又向右看看小叔,然后把他们两个人的手背紧紧贴在一起,可惜我的手掌不够大,不能让他们拢在一块儿。
“牵,紧紧。”
小叔和俊叔对视了一眼,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我。
“安安,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俊叔牵手吗?”
我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出口。
“阿妈,牵,阿爸,我,是一家。”
小叔是阿妈,俊叔是阿爸,我们是一家。
早春的天气说变就变。
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又乌云密布。
轰隆隆,雨越下越大。
河水湍急,阿妈和阿爸只得歇了收工的心思,村里几户老妇因为打雷断了灯源,喊着阿妈过去修,而我和阿爸一起宅在家。
我不怕打雷和闪电,不过这天气变化得太诡异,我只好往阿爸的身边缩了缩。
“怕了?”阿爸拍拍我的后背。
“不怕。”我又学着阿爸拍了拍他的肩头。
“那安安这是在保护我吗?”
“嗯!阿妈,不在,安安,在。”
未等阿爸好好夸我一番,外面又急又重的敲门声不停地传进屋来,我们以为是阿妈回来了,便急匆匆地赶去开门。
“好小子!躲儿这来了啊!”几个穿着蓑衣的老汉和一位老妇围在我家门口,有的还拿上了铁锹。
阿爸双眼瞪得老大,他转身让我赶紧躲进屋去。
“我就说好端端的人怎么消失不见,原来找了新的靠山啊,你是我用钱买来的,绝对不能让你便宜了其他人,跟我走!”那老妇拖着阿爸的手就往外拉。
“放开!”阿爸这些日子比刚来时壮了不少,轻松地挣脱了那老妇,另外几个老汉纷纷上前拽住阿爸。
阿爸好不容易甩开了牵制,准备关门赶走他们,其中一人见状,便挥起铁锹往阿爸的背后砸去。我心下一惊,朝着阿爸边跑边大声喊着。
“安安!”
阿爸堪堪避开了那一下,可是身体却砸向了门框,他咬牙跑上前把我紧紧护在怀里。
雨水淋湿了我俩全身,我能感觉到阿爸在发抖。
“阿爸——”
“安安别怕,安安别怕。”
我亲眼看见在阿爸身后的老汉,不死心地再次挥起铁锹,我瞳孔猛缩,耗尽力气又喊了一声,之后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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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雨还在下。
这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雨,啪嗒啪嗒地砸着屋顶上的瓦砖,窗棂都湿成一片。
我躺在小床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阿妈坐在一旁,端着一碗看上去很黑很浓的汤水。
“安安乖,把这个喝下去。”
阿妈满脸疲惫,强撑笑意哄着我。我实在是浑身难受,四肢无力,嗓子都哑了,只剩一对眼珠子滴溜地转动。
我没看到阿爸。
我记得我昏过去之前是他抱着我的,还有那几个气势汹汹的老汉,我伸手抓了抓阿妈的袖子,一脸着急。
“阿…阿妈,阿…阿ba。”
阿妈明知道我在问阿爸的下落,却只是一味地忽视我的后半句话。
“阿妈在,阿妈在。”
阿妈将我搂在怀里,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进我的嘴里。这汤汁又苦又涩,我闭着嘴巴不想喝,面对阿妈强硬的态度,我更想念只会顺着我心意的阿爸了。
“阿爸…阿爸…”
我全身都发烫,嘴里又开始说着不清不楚的话,阿妈无奈,只好把我放躺下,给我掖好被子,又出门喊张大爷过来帮忙照顾我。
“安安,你乖乖在家,听大爷的话。”
“阿妈…”
“阿妈去接阿爸回来。”
“阿爸…阿爸…”
一旁的张大爷听见我们二人的对话也不觉得稀奇,只是满脸愁容地看着阿妈。
“我之前跟你说了,他们那些人迟早会找来的。”
“大爷,我也不是没记忆,我和阿俊都有同样的经历,只是我幸运了一点才能活到现在。村里的人丁是怎么兴壮起来的,又是怎么成现在这样的,你我难道不清楚吗?”
阿妈的双眼染上一层浓重的墨色。
“就像大爷你之前讲的,以此为生的人就该抓去浸猪笼,明明有手有脚的,怎么就非要用这种方式生存?他们倒是可怜自己了,谁又来可怜那些被他们拐走的小孩?”
我闭上了眼,耳朵还在听着阿妈的说话声。
“大爷,您知道吗?阿俊告诉我,他十五岁就被骗进村里了,人家拿他当童养媳,说是他的八字能冲喜,他是男孩子,却被当成女孩子看待,逼他穿裙子,把他关在猪圈里,整整十年没有人发现他,要不是那天桥塌了,连守着猪圈的人都跑到河岸边看热闹,不然他怎么会有机会逃走?”
我听见阿妈说着说着就染上了一层哭腔。
“早知道这样,我就该让他走得远远的,不该天真地以为那些人会认不出他。”
张大爷背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对方人多又有武器,他不想让我阿妈冒这个险。
“外面的雨又那么大,安安还在发烧。”
“大爷,您来村子前,也有家人的吧。”
张大爷全身一震,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阿妈的语气很是坚定,像在回答,也像在告诉自己:“我怎么会丢下我的家人不管呢?”
雨一直下。
河水渐渐涨了起来,两边的堤岸被淹没,一个急流涌来,那架在河的新桥竟然开始碎裂,河流张开了凶猛的大口,誓要把所有都吞吃进去。
我躺在床上许久,才被大爷晃醒。
“安安,快醒醒!”
我艰难地睁开眼,发现大爷已经将我背在身后,屋里到处都是水,将将有大爷的小腿那般高。大爷淌着水,一手扶着我一手撑着伞,背着我走出了院门,不知目的地往水浅的方向走。
“阿妈…阿爸…”
我的心里还在惦记着阿爸和阿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烧得出现了幻觉,我竟然真的看到前方有两个人往我和大爷这儿赶过来。
“安安!”
“大爷,我来抱安安!”
“你们的脸上怎么都有血——”
“先别说这些,发洪水了,半个村里都被淹了,我们得离开,去上车。”
张大爷问了村里几户还算相识的老友的去向,得到的却是沉默的摇头。
“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走吧。”
“大爷!您知道留下的后果!”
“我都一把年纪了,还不如让我一个人就这样…”
张大爷苦笑着。
“大爷,我跟您说过。”
我清楚地听到阿妈的声音,他说。
“我不会丢下家人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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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桥彻底地塌了。
不如说,因为那场暴雨导致的泥石流,将整个村子都冲刷掉了,几乎看不到它存在过的痕迹。
我不知道阿妈和阿爸是怎么把我和大爷带离那个村子的,那天我已经烧得晕晕乎乎了,只感觉有人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给我擦汗,隔段时间就给我喂水喝。
“安安,嘴巴张开,喝药了。”
喝药?我一回想那苦涩的滋味,便死死闭着嘴。
“安安乖,喝完了药才有糖吃,还是你最喜欢的麦芽糖块。”另一个声音响起,又往我嘴唇上抹了点什么,我不自觉地舔了舔——是甜的。
趁着我张嘴的空档,他们把我扶起来,将一整碗的汤药灌进我的肚子里,我还没回味那点甜的甘,满嘴泛起的全是苦涩。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反正后来我是真的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四面八方的墙壁也都是白色的,房间的构造不像我住过的里屋,还伴随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房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但我的视线却被他身边的阿妈吸引住,我抬起手时才发现手背上贴了好多小管子,一直延伸到在我头顶挂着的瓶子里。
“安安醒啦?”
阿妈喜上眉梢,他越过那穿白色衣服的人,靠近我的床边,半蹲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不烧了,不烧了。”
那穿白色衣服的人拿着一个一戳就亮的灯泡,然后扒开我的眼皮,我有点膈应地摇摇头。
“安安乖,听医生的话。”
我才不听什么医生的话,但我听阿妈的话。
“一切正常,也做过全身检查,没有什么大问题,张先生之前问关于您的小孩可能有语言障碍的情况,我想应该是小时候没人好好引导才导致的,小孩很健康,您可以放心。”
“谢谢医生。”
阿妈的脸色明朗了许多,他摸了摸我的脸蛋,问我有没有哪里疼,我摇了摇头,又左顾右盼。
“找什么呢?”
“阿…阿爸,大爷……”
我的声音不大,但是阿妈都清楚地听到了。
“他俩在家里给你炖汤喝,待会就过来。”
“汤?”我以为又是很苦很苦的汤汁,连连摇头。
“安安不是爱吃甜丸汤吗?跟那种差不多的。”
“啊~要!”一听到是好吃的,我立刻乐起来。
“安安要什么呀?”房门再次被打开,是阿爸。
“阿爸!”我打心底地开心,声音也大了不少。
“刚叫我怎么还一副虚弱样儿?”
阿妈刮了刮我的鼻梁,我心领神会。
“阿妈!”我几乎是吼出来。
“你真的是小冤家!”
阿爸坐在床角,把我扶起来靠着枕头,拿着勺一口一口地喂我喝汤,香香甜甜的,这可比甜丸汤好喝多了。
“我在家给你留了点,你先回去吧。”
“没事,我再待一会儿,大爷呢?”
“安安不是快出院了吗,他说要在家收拾安安的房间呢。”
“这老头,哎安安,你别喝太急啊。”
我满足地咂咂嘴。
“好,喝。”
阿爸替我擦了擦嘴巴,把阿妈拉到一边。
“医生怎么说?”
“一切都正常,你看她还对你说了好喝,不过这孩子小时候估计也没人管吧。”
“她不是你大哥的孩子吗?”
“她和咱俩都一样。”
阿爸点点头,他再次看向我的时候,眼里多了一点怜爱的情绪。
“安安,还想不想喝汤?”
“嗯。”我点点头。
“那就要快快好起来,回了家阿爸给你炖各种汤好不好?”
“嗯!”
“你怎么宠她,小心把她喂成小猪崽。”
阿妈又要调侃我,但我可不好欺负。
“我,小猪崽,阿妈,猪阿妈,大猪崽。”
“嘿!我今天就让你见识大猪崽的威力!”
阿爸被我逗得笑眯了眼,他还要帮忙拦住撸起袖子打算让我长长记性的阿妈,两个人笑着笑着就抱在了一块儿。
真好。
有疼我的阿爸阿妈,还有大爷。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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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五年后。
“龚思哲!语文老师找你!”
“来啦。”
我拎起书包就往办公室里的方向走。
叩叩。
“进。”
我的语文老师很年轻,听说是刚大学毕业不久就被调过来任职小学老师,她很喜欢我,即使我不是班里成绩最好的那个。
她招了招手示意我走过去。
“老师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吃不吃砂糖橘,甜的。”
老师往我手里塞了两个小橘子。
“谢谢老师。”
“思哲,老师刚批改完你的作文,老师想问问你怎么交了两篇内容完全不一样的作文呢?”
“老师是要我重新写吗?”
我把两个小橘子揣进兜里,心里却在苦恼:家里一共四个人,两个小橘子怎么够分?要不干脆自己吃掉算了。
“当然不是,你写得很好,很有真情实感,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但老师却从你的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你描写的是两位不同的父亲。”
我歪了歪头,又点点头。
“可是老师,我的两位父亲确实不一样啊,长得不一样,性格也是……”我觉得老师问的问题真的很奇怪。
“两…两位父亲?”我见老师的下巴都合不拢了。
“难道老师您…没有两位父亲吗?”我笑着反问。
老师只是干笑着。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老师我就先走啦~”
“好,路上小心。”
“思哲,老师找你干嘛了?”
“没干嘛,我大爷过来接我了,明儿见!”
我匆匆和同学挥手告别,又一蹦一跳地往学校门口走去。
“安安!”
我眼睛一亮,往来接我的阿爸猛扑。
“阿爸!”
“哎哟哎哟!你这姑娘的劲儿真大!”
阿爸边帮我提书包,边牵着我的手准备过马路。
“今天大爷怎么没来?”
“他和几个爷爷在下棋,说是要杀他个片甲不留,没空过来,我就来接你了。”
“阿爸的餐馆不做生意啦?”
“嘿,那店老板得一直看店的话,还雇用其他员工干嘛啊?”
“阿妈呢?”
“有个难缠的男客户要加单,他忙着呢。”
阿爸的脸上明显不悦,还特地咬重了那个“男”字。
“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就说你怎么不先接阿妈回家反倒来接我了。”
我装成大人的口吻,撅了撅嘴继续说着。
“你们小俩口的冷战,我可不掺和。”
“没冷战,就是你阿妈单方面不理我。”
过了马路,阿爸才蹲下来和我平视。
“看来安安知道阿爸接你的心思咯?”
“不就是要我陪你一起去找阿妈吗?”
自打我们从村里出来后,阿妈为了生计和一位叔叔合伙搞建材。恰逢时运不错,两个人的生意也越做越大,频频出外应酬,阿爸就是从那时候起醋意大发,并且一年更比一年酸。
不过这其实并不影响阿爸和阿妈的感情,阿爸是觉得阿妈日夜颠倒的应酬太伤身体,不忍让阿妈这么辛苦,后来靠着自己的手艺在美食界打出了一片天,拥有了自己的餐馆,再之后我们的生活稳定了,阿爸和阿妈再也没那样拼命。
“人小鬼大。”
阿爸捏了捏我的鼻子。
“要我帮忙不是不行,一罐麦芽糖块!”
“小心蛀牙!”
“才不会哩,阿爸你瞧!”
我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牙齿给阿爸看。
“成交!”
“我都说了先交定金,不交不行。”
“张老板,您再通融通融。”
“不行,没钱免谈。”
阿妈叉着腰,一点情面都不留给站在他对面的男人,想来那应该就是阿爸口中难缠的男客户吧,不过看上去怎么是阿妈更难对付一点呢?
“阿妈!”
“安安?”
我挣开阿爸的手向阿妈跑去,他一把就将我抱起来,还往上颠了颠。
“哦哟,我的小猪崽又重了~”
“阿妈,你再这样说的话,以后都不会让你进我房间咯。”
“不进就不进……”
阿妈看到了我身后的阿爸,突然没了声音。
“好安安,阿妈今晚还去你房间睡觉,行不行?”
“不行,就算你说屁屁会疼也不行了。”
我一脸拒绝,扭头看向阿爸,而那不知名的男客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他赶走了。
阿妈把我放下来,无所谓地耸耸肩,说让阿爸带我回家。
“阿妈不回家吗?”
“你又不让阿妈和你睡,阿妈只好睡办公室了。”
“可你应该和阿爸一起睡啊,阿爸来的时候跟我说了,他保证再也不踢你的屁屁,这样阿妈的屁屁就不会痛了。”
“小鬼头!你又不知道……算了……”
阿妈摸着屁股,好像真的很痛的样子,算了,要不看在阿妈的面子上,答应他和我再将就一晚吧。
“要不……”我话还没说一半,阿爸就搂着阿妈的腰往休息室里走,边走边打电话。
“喂,大爷您方便来哲瀚的公司一趟吗,把安安带回去,嗯对,今晚我和哲瀚不回家了。”
阿爸打完电话,还没等阿妈开始发火又喊我去楼下等大爷来接我回家,他还让我记得把办公室的门带上。嗯……看样子两个人是打算和好了,我想阿妈的屁屁应该不会再疼了吧。
“大爷,您下棋下的怎么样了?”
“不提不提,等我明天和李老头斗地主定胜负。”
大爷摆摆手,又问我今晚想吃什么,我手揣进兜里,把老师给我的两个砂糖橘拿了出来,刚好我和大爷一人一个。
“吃橘子。”
“哎,吃橘子怎么顶饱,大爷回家给你煮面条。”
“行,我们回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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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龚老师生日快乐
番外
我叫张成。
具体的字是诚还是成,我记不得了,姑且叫张成吧。
我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他们说我的兄弟姐妹太多了,供不起最小的我。在某天清晨,父亲在我怀里塞了一块硬邦邦的饼,从一个男人手里拿了一袋大米和一扎票子,父亲对我说。
“张成,你跟他走吧,跟他走吧。”
那个陌生男人牵着我,离开了我一直住着的小茅屋,我记得走了很久很久,我们才到达一座大宅门前,那男人把我交给了另一个老男人,然后从老男人手里拿走了一袋东西,丁零当啷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进了宅门的许多事我都记不得,只知道老男人每天都要我脱光衣服才能钻进被窝,我虽然还不懂原因但也知道自己很抗拒这样的要求,直到某夜的腥膻味让我无法呼吸,我才想要逃。
我记得我刚来小山村的那年,各地都闹饥荒,遍地都能瞧见因为饥饿倒地抽搐的人。这村子人烟稀少但环境富饶,层山与外界阻隔开来,相比于外界,这里算得上是世外桃源。
在那座村里,我又遇到了那个从父亲手中接走我的男人,还有男人身旁一群像我一样的小孩,男的女的都有。
男人把那群小孩送进村里,我也趁机混进其中,男人离开前,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裤腰带上多了几袋布袋,丁零当啷的。
村里的大人很快就接纳了这群小孩,仅仅为了祖先辈辈流传的祖训——村民需要延续香火,维持村里人丁兴旺,才能得到一方水土的庇佑。
我被一位妇人带走,她尽力尽力地抚养我长大。到了我该娶妻生子的时候,我不肯,妇人也没强迫我,反倒是周边的老少一直说妇人不遵循祖训,实为不道。村民一点情分没讲,妇人替我遭受了谩骂和唾弃,在雪夜中一病不起,她躺在床榻上,强撑着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张成,你走吧,走吧。”
那会进村得绕大山涉丛林,没有经验的人容易迷路,而唯一能直接出去的途径却被一条河流阻挡,河道上只有一段横跨着的腐木。
那就是最初的桥。
河流湍急,腐木摇摇欲坠。
想过离开。
可我好像没有归处了。
我四十多岁的时候遇见刚进村的张哲瀚。
那会儿的村子已经不像以前,许多人都要往外跑,当然也不乏许多被送进来的小孩。
约莫十岁,张哲瀚当时,也就十岁,和我进村的时候差不多,他刚来的时候,我在砍柴,张哲瀚一见到我就朝着我笑,恍然间,从这小孩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他以后会和我走一样的路吗?我看着那个曾把我送进虎口的男人儿子——他牵着张哲瀚,准备把这小孩交给村里的陈伯。
村里人都知道陈伯喜欢年纪小的。
某个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
“等等!”我喊住了他们,用以前妇人留给我娶妻的一半家当,留下了张哲瀚。
我和张哲瀚一点都不亲,我每天都要他去砍柴烧火,让他天不亮就跟我一块去干农活,一点也不体谅他身子骨还小,小孩偶尔就会闹腾。
“为什么我要做这些?我不会!”
“不会就学。”
我不会顺着张哲瀚,也不会和他解释,在这间村子里,谁也不会是谁的依靠,只有自己才能照顾自己。后来张哲瀚也不爱和我讲话了,像是赌气,每天起得比我还早。等大些时候,张哲瀚早比年龄相仿的人更懂得自立,甚至比我还要勤快。
有一天张哲瀚放牛回来,夜色渐浓,我却怎么也找不见他,那时的我是有点慌的,还好,他在屋顶上听见了我的呼唤。
“我在这!”
“你跑上面干嘛去?”
“想看月亮。”
“多云,哪来的月亮?”
“以前能看到的,来村子之前能看到的。”
张哲瀚十八岁的时候,村里修了一条山路——通往城镇的路,听说是镇长响应政策,要城乡一家亲才修建的,能通车。
我把所有的家当给了他,让张哲瀚跟着修路工人的车一块出去。
“阿瀚,你走吧。”
“去哪?”
“去大山以外的地方,去能看见月亮的地方。”
走吧,不要回来了。
可是张哲瀚回来了,才出去不到三年。
“你怎么不住家里?”
自从张哲瀚离开后,我就在原本的院宅边搭了个小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一个人住。
“屋子太大,懒得收拾。”我这么解释。
“嘿,那你别操心,以后有我。”
我没问过张哲瀚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当年那桥前的我早就知道了答案。
张哲瀚说他在外面认识了一个木工,学了好多手艺,回来的时候还给我带了一只茶壶——他自己亲手做的。
三年的时间算不上很久,但也足够改变一个人。张哲瀚变得比以前更爱聊天,没事跟着我聊。
“大爷,田里油菜花开了,去不去看看?”
“手脚不麻利,不去不去。”
张哲瀚无视了我的拒绝,拉着我看了一下午的油菜花,绿油油的,也就那样。
我认为我俩的关系不算亲。
只是在我看来不算而已。
张哲瀚收留了个女娃娃。
叫安安。
是李家那对夫妻后悔收养的娃娃。
可能是张哲瀚和那对夫妻的关系还算亲近,也可能是他心软,愿意把小拖油瓶留在身边。
我问他以后娶妻生子怎么办?
他说他根本没考虑过这回事。
我说他心软,容易被人欺负。
“大爷,你不也是心软。”
我承认,被张哲瀚说中了,后来我又担起照顾小拖油瓶的任务,好在这小孩讨喜,就是爱哭。
后来心软的张哲瀚又收留了个男娃娃。
不过男娃娃可比女娃娃更讨人喜欢。
因为他会干活,也会做饭,深得我心。
我不止一回让张哲瀚找个伴,后来索性不问了,因为我每次开口,他身边那个男娃娃就爱瞪我。
叫龚俊是吧,眼睛大了不起吗?
我这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头,要是看不出这小年轻的心思就白活了。我原以为是龚俊的一厢情愿,没想到张哲瀚的心思早就到他那儿去了。
啧。
自家的白菜被狗拱了。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
当听到桥塌了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和养育我的妇人遭受到的那样。
可张哲瀚有他自己的坚持。
他觉得能改变这一切。
所以他带着龚俊一起去修桥。
张哲瀚和龚俊让我以为事情会变得好起来的。
后来被一场暴雨冲刷了所有。
好的,坏的,都没了。
再后来的事,我不清楚了。
反正村庄不在了。
压在我心里那几十年的石头也随着消失了。
我也不想去回忆。
因为我现在过得很幸福。
有闹腾我的孙女,还有孝顺我的两个儿子。
虽然————
“大爷!阿爸阿妈不回家,我们今晚吃什么?”
“他们又去哪了?”
“去云南了,阿妈说出差,阿爸说担心他。”
“一大男人,能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喝了口水。
“哦,可能担心他的屁屁疼吧。”
安安完全童言无忌。
我把那口凉白开都喷了出来。
另一边云南的某处房间。
“龚俊!我就只是和客户握个手…啊!”
“你都握了足足两秒钟~不行!”
“龚…啊…疼~”
“那我轻点?”
“不行!你看!我的手都被你搓红了!哪有人这样洗手的啊!”
别涩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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